不代表,不值,倒数,票房,春节
路西法尔
看过今年春节档新片《我们一起摇太阳》的观众一定会对那一声又一声「奥利给」印象深刻,在当前中国所有的商业导演里,韩延是最喜欢挪用亚文化符号的一位,这一点应该是没有争议的。
《我们一起摇太阳》(2024)
很多导演都喜欢挪用亚文化元素以彰显地气,但韩延对亚文化的理解并不止于将流行语嵌入影片,或展现年轻人玩世不恭的人生态度层面上。
韩延的电影有一大特点就是喜欢表现幻觉:如《滚蛋吧!肿瘤君》中,白百合饰演的身患白血病的女主人公会将癌细胞想象成游戏中的僵尸,再将它们一一击毙;《送你一朵小红花》中,易烊千玺饰演的脑瘤患者眼前会不断地浮现出遥远宁静的湖泊;《动物世界》中,李易峰的角色也一再地强调自己「脑子有病」,会看见小丑、城铁之类的刺激的幻觉。
《滚蛋吧!肿瘤君》(2015)
这些幻觉在电影中并非仅仅起烘托氛围的作用,对于影片中的角色来说,幻觉是和现实同等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第二现实」。幻觉是这些角色在现实时的盾牌,是苦苦挣扎时的救命稻草。
一个无人在意的 nobody,在自己的世界里可能是一个孤军奋战的英雄,幻觉赋予了他或她戏剧化的身份,激发出自我崇高感——说白了就是比较「中二」。
韩延绘声绘色甚至是有些夸张地描绘了「中二」幻想的轮廓,这使得他的电影形成了一种夹杂着荒诞、写实、时髦、伤感、温情、自怜的独特气质。
《送你一朵小红花》(2020)
不过作为「生命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我们一起摇太阳》中的风格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和前两部一样,这是一部关于绝症的电影:患有尿毒症的凌敏平日里要小心地计算饮食,每周都要经历多次透析,生活苦不堪言。她唯一的指望就是早日找到相匹配的肾源。
为此她在绝症群里发布了一条征友视频:谁和她的肾源相匹配并愿意死后将肾脏捐给她,她就嫁给谁并照料对方的父母。
尽管她觉得不妥因此刚刚将视频发出后又将其撤回,但还是有一个人迅速保存了视频并联系了她,那就是患有脑癌的吕途。
随后的剧情展开有些韩剧也有些日漫,自来熟的吕途尽管一直受到凌敏的嫌弃但还是想方设法和她接近,最后甚至搬到了凌敏的家里,热情的吕途最终打开了凌敏封闭的心扉,其过程有点类似三部曲中的上一部《送你一朵小红花》中,男女主人公的角色颠倒。
在《滚蛋吧!肿瘤君》和《送你一朵小红花》中,对于疼痛的展示都比较节制,前者只有一个穿刺化验的镜头比较让人揪心,这也比较符合两部电影唯美的整体氛围。
《送你一朵小红花》(2020)
而在《我们一起摇太阳》中,韩延放弃了标志性的幻觉营造,转而追求某种「写实」。镜头多次扫过凌敏的身体,因透析而肿胀的手臂在特写镜头下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相信可以刺痛不少观众。
这样直观地展示痛当然是为了反衬女主人公的求生意志,不再忌讳展示饱受病痛折磨的身体,反映了导演追求更强烈的煽情效果的决心。
在《我们一起摇太阳》里,与韩延以往的影片中的那些幻觉元素对位的是吕途那些不着四六的「都市怪谈」:什么从八十年代起,所有鸟类都被替换成了监视人类的摄像头;什么人类其实都是外星人的后代,死亡的本质就是外星人把人接回母星。吕途还制作了一个造型颇为浮夸的天线用来收听来自母星的信号。
这样的设定至少有两个用途:一来是继续担当绝症患者精神庇难所的功能,消解死亡的恐怖,让他们在绝境中维持活下去的基本希望。外星人那个故事就是某个绝症群的群主在妻儿死后捏造出来的,虽然本质上是自我欺骗的行为但还是值得同情。二来也是为了吕途天真未凿、不通世故的形象服务,制造笑点。
但是这也延续了韩延电影中一个最关键未被破解的问题:绝对的死亡必须经过某种「萌化」的转译和消解,消除其恐怖的面貌,否则就无法被当事人接受。
《滚蛋吧!肿瘤君》里熊顿问同一病房的小病友那个简单的问题「你怕死吗?」贯穿了「生命三部曲」的核心,整个三部曲所讲述的都是在讲述如何消解和逃避死亡恐怖的。
《兰亭集序》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魏晋名士逃避死亡的方式就是修仙炼丹,逃避死亡本身并不可耻,甚至是一种生命的本能,应当得到谅解。
但是相对来说,三部曲里《滚蛋吧!肿瘤君》里的处理方式是最为自然的,因为熊顿显然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是在逃避什么,那些中二的幻觉是她面对不可逃避的命运时乐观的面具和清醒的自嘲。
《滚蛋吧!肿瘤君》(2015)
况且她表现得再乐观,观众们也可以从她的面具下面窥到到那种命运面前的无奈与无奈中的自尊。
所以尽管有的评论者指出《滚蛋吧!肿瘤君》是一部包装成励志题材的小妞电影,但它内在的文气其实是最贯通的,不会给观众「两张皮」的感觉。
《滚蛋吧!肿瘤君》(2015)
而《我们一起摇太阳》里,吕途的问题恐怕就是他被设定成一个因脑部手术而智力异于常人的人,用吕途妈妈的话说,就是「他是一个别人说什么,只要态度坚决,他就会相信」的人。他不像是熊顿,而像是熊顿身边的那个小病友。
熊顿把肿瘤视为电子游戏中的怪物,吕途把死亡视作被母星召回。前者是一种苦中作乐的勇气,而后者则干脆只是天真,虽然可爱但缺乏前者的崇高。
可能导演也意识到天真与崇高难以共存,影片的结尾时吕途手术后表示自己只是装疯卖傻,实际上他什么都明白,但这个找补来得有点晚了,观影体验已经形成了。
反而造成了吕途这个形象的割裂:他既是一个天真的长不大的孩子,同时还是一个认清了生活里一切真相仍选择直面苦难的真正英雄。
这种割裂感在韩延以往的悲喜剧中不是没有,但《我们一起摇太阳》里表现得比较明显,这当然是因为导演选择了一个比较现实的切入角度,同时又不放弃自己熟捻的煽情手段而造成的。
这部影片改编自纪实文学《最功利的婚姻交易,最动情的永恒约定》,如果导演要选择一种更现实朴素的风格来拍摄当然也是可以的,但是那样无疑将失去影片中那些浪漫情节和笑点。
自我崇高,「萌化」苦难,将沉重化为轻盈,并不是韩延导演所独创的戏路,他只是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风向。实际上,这是互联网时代一种越来越流行的思维方式,甚至不仅仅属于亚文化——网民们应该还依稀记得给挖掘机哥哥打call的日子,对吧?
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自我开导,尝试一种更积极的思考方式,但有的时候过度「卖萌」也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撒娇。这部电影让观众们有机会怀疑:面对死亡以及生活中的一切苦难,难道涂抹、修饰它们就是最佳甚至唯一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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