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黄配
路西法尔
眼下返乡过节的年轻人中想必有不少正经历着「春节焦虑」,巧合的是,上周末登陆流媒体平台Prime的剧集版《史密斯夫妇》也舍弃了前作中的浪漫风格,转而放大婚姻中的琐碎细节。
当中国观众看到这对儿美国间谍夫妇也开始像国产婆媳剧一样讨论要不要买房、要不要生娃时,或许会从心底升起一股亲切感。在这个时代,焦虑是一种全球化的症候。
《史密斯夫妇》(2024)
剧集版《史密斯夫妇》由唐纳德·格洛弗和玛雅·厄斯金主演,前者是自编自导自演过《亚特兰大》的黑人明星,后者则是现在好莱坞炙手可热的亚裔女性。
「黑黄配」的组合也再次在中文互联网上引发了一轮关于「政治正确」和「种族歧视」的相互指控,双方互相指责彼此在推行文化霸权。
然而双方都同样夸大了审美的社会效用。跳出膝跳反射式的站队思维,事实求是地审视新版《史密斯夫妇》就会发现本作对于前作不是只有断裂,也有继承。
一新一旧所揭示出的社会氛围变化,只用「政治正确」和「种族歧视」这样单一的价值坐标是无法完全涵盖的。
一
在评价亚马逊版《史密斯夫妇》之前,不如先回顾一下这个母题的前世今生。
最早的一版《史密斯夫妇》是由希区柯克在1941年为雷电华电影公司拍摄的,在希区柯克的创作序列里这是一部罕见的纯喜剧。
《史密斯夫妇》(1941)
像希区柯克的大多数主人公一样,史密斯夫妇是一对体面优雅的美国中产阶级。这段婚姻原本像广告招贴画一样完美,史密斯先生却还不满足,当他得知自己的婚姻在法律上是无效的后竟鬼使神差地向妻子隐瞒了实情,而史密斯太太早已得知了真相,见丈夫迟迟不肯重新求婚终于忍不住将他赶出了家门,美满家庭表面下的矛盾就此全面爆发。经过一番纠缠,史密斯夫妇言归于好,影片以大团圆结束。
《史密斯夫妇》(1941)
显然这部影片的主题是对于美式中产的善意揶揄,对于自以为是的史密斯先生嘲弄尤为明显。不过这部影片也不见得能完全经得住女权主义的考验,史密斯太太嘴上和丈夫吵得不亦乐乎,却在关键时刻做无能状,实际上还是离不开丈夫,拿到今天肯定是要受非议的。
中国观众更熟悉的《史密斯夫妇》,当然是2005年上映的那一版。当时风华正茂的布拉德·皮特和安吉莉娜·朱莉刚刚传出绯闻,在小报的推波助澜下,观众们涌入电影院想要一睹这对「最性感情侣」的风采,将这部平庸的动作喜剧推上当年全球票房榜第七的宝座。
《史密斯夫妇》(2005)
这是一部标准的爆米花电影,意识形态上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地方,但观众们沉醉其中却不见得是因为都中了种族主义的毒。电影成功地在平平无奇的婚姻生活中注入了超越性的想象元素,这本身已经足够令人振奋。
其实在希区柯克版和皮特茱莉版之间还有一部由CBS在1996年拍摄的电视剧版《史密斯夫妇》,不过CBS版在美国的知名度也不高,因为这部剧一共只拍了十三集,且只播出了九集就遭到腰斩,甚至连一季都没有播足。
这一版的男女主角都是造型靓丽的白人男女,但演技都比较着急,背景设定更是随心所欲,从第一集开始就大打擦边球,被砍掉也毫不奇怪。不过也是从这一版起奠定了史密斯夫妇是一对儿特工这个核心设定。
《史密斯夫妇》(1996)
这些版本的《史密斯夫妇》都有一个共同的隐喻:婚姻就像是充满了暗礁的急流,夫妇身上永远有彼此不了解的秘密,其保密程度堪比情报界的最高机密。皮特与朱莉是两个高超的间谍,却是一对儿有时比普通人还要笨拙的夫妇,而05版的结局则是夫妇打破了隔阂,找回了激情,既挽救了婚姻也顺利干掉了追踪而来的杀手。
夫妇齐心,其利断金,婚姻终究还有超越于柴米油盐之上的神圣价值,这种直白的隐喻对于观众来说显然是极具感召力的,这也是05版至今仍被观众怀念的一大原因。
二
剧集版《史密斯夫妇》对于旧版的颠覆不仅仅在于主演的肤色或颜值,实际上剧集版完全抛弃了前作中那种夫妻联手就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浪漫氛围。和电影版不同,剧集版的史密斯夫妇知道彼此的身份,甚至合作完成任务,这种变化意味着新版的夫妇关系更加透明,而「掩饰制造误会,坦白解除误会」一直是旧版的核心。
更要命的是,新版史密斯夫妇的身手大不如前,不再是「强悍的间谍夫妇遇上了普通人的情感危机」而是「精打细算的普通人干起了间谍营生」。从第一集初次约会开始,新版的约翰和简就开始了小心翼翼地试探。中外都有些评论批评两位主演缺少「化学反应」,「化学反应」听起来玄之又玄但其实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只要双方在镜头前表演得兴奋一点、期待一点自然就有了。
但在整部剧中,约翰和简都几乎没有放松地笑过,倒是有不少尴尬且不失礼貌的假笑,闹矛盾也是家常便饭。因为这段婚姻本身就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基础,充满了功利和算计,如果二人表现得特别默契,反而会很奇怪。
新版《史密斯夫妇》最浪漫的情节是什么?第四集中约翰在意大利豪掷千金,买下一座豪宅当安全屋,因为他认为这很浪漫,却遭到了简毫不留情地奚落。也许是第七集,约翰接近一个黑人女性,目的是暗杀她,结果却和目标展开了约会,竟然长达一个月都没有下手。要知道史密斯夫妇如果失败三次就会被组织淘汰,此前约翰和简已经失手了两次,所以约翰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约会,确实是浪漫到家了。
可惜这是一场出轨。
说到底新版的史密斯夫妇都是过于自私的人,他们并非不爱别人,但最爱的还是自己。第八集,简的猫被公司的枪手打死,她误以为是约翰干的,于是险些炸死丈夫,说明在她心中猫的价值是高于丈夫的。这一集终于回到了05版的夫妻先厮杀再谅解的叙事模式,然而这次「夫妻混合双打」却没有发挥神奇的作用,面对组织派来的杀手,史密斯夫妇节节败退。
剧集中出现的最后一个角色是觊觎史密斯夫妇住宅多年的经纪人,面对千疮百孔的豪宅,他的第一反应是「终于可以把这座房子卖一笔好价钱了!」显然则是一种对于功利婚姻的反讽。
三
从电影版的《史密斯夫妇》到电视剧版《史密斯夫妇》,将近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也可以被看作是一段「罗曼蒂克消亡史」。不变的是位于纽约,价值千万的豪宅,变的是男女主人公的肤色,以及对于婚姻的期待。
皮特和朱莉的成功形象加上家庭至上的价值观,固然是小布什时代「美国梦」的活广告,就算把主人公换成有色人种,梦的内容难道有什么本质差异吗?与其说倡导多元融合的「政治正确」是一场大断裂,不如说是对于社会利益的重新划分。与其说是革命,不如说是非常有美国特色的渐进式改良。
当然,要重新划分利益就必须强调原来划得不公平,就要斤斤计较,很大程度上市侩气损害了近年来美国文化的超越性品格。比如《星球大战》,明明在银河系里有无数种族,无数的性别,但是新版的《星球大战》一定要强调有黑人角色,有女性角色。《史密斯夫妇》原本是挖掘蕴藏于婚姻中的但高于婚姻的价值,但新版的《史密斯夫妇》就表现出对于世俗功利的无耐妥协。
有趣的是,这种功利主义的婚姻依旧能引发广泛的共鸣。
如果我们想象有一对儿美国夫妇,一个叫做简一个叫做约翰,他们都是二代移民,住在纽约,通过C2C模式赚钱(比如开网约车),靠贷款买上了房子,提前过上了美式中产的生活,后来因为某个原因(也许是因为疫情),「公司」决定将他们裁员,于是本就脆弱的婚姻天翻地覆——这个故事是不是一下子就充满了现实感?
也许「美国梦」的确没有消失,只是会在不断迭代中渐渐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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