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阵
电影《狗阵》这个片名起得妙。
叫它《狗阵》而非《狗镇》,既避免了与拉斯·冯·提尔的作品重名,也更契合影片的主题。
从表面上看,“狗阵”是指一大群流浪狗拉开的阵仗;从更深层来看,“狗阵”是指“狗一样的生活迷阵”。
影片中充斥着大量类似的隐喻和象征,是一部由各种“视觉符号”组成的电影。看片过程中,我时时感到困惑,想弄明白其中的很多情节和细节究竟要表达什么。因此,本文将重点谈谈影片的“视觉符号系统”。
而故事情节、镜头技法等方面,可能就没太多好讲:比如贯穿始终的标志性横摇镜头,在贾科长早年作品中并不少见。
而且,我对这种用以低像素胶片质感的影像,来呈现西部落寞工业小镇的自然风貌,也不是太感冒——这可能跟我是新疆人有关系。我不觉得管虎在“猎奇”,我是觉得还不够。
狗阵,在影片中共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狂暴的狗群从山坡俯冲直下,导致行进中的大巴车侧翻;第二次是二郎缓缓地推着摩托车,载着奄奄一息的黑狗,在群狗的注视中安然地通过“狗阵”。
同样的“阵”,为什么一次能通过、另一次却不行?
这是有寓意的:狗群,是被时代抛弃的底层人的隐喻。
1、狗群 = 底层
这层意思已经借片尾的一段台词得以昭示。看到黑狗和黄狗的孩子出生后,窗外的人说:
——“也不知道以后这些小东西啥命。”
——“但愿比它爹强。”
究竟什么样的人会继续重复上一代的悲惨命运,绝难实现阶层的跃迁?——唯有底层。
另外,影片开场的司机也说:“镇子上的人一迁走,狗都留在这了”——流浪狗,原先也是有家的。只不过在时代的狂飙突进中,它们的房屋被拆、主人搬走,这才从养尊处优的境地沦为被喊打喊杀的“底层狗”。
对“底层狗”来说:人类在路上的车速一快,我们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凭什么?而且,在这大巴车上坐着的明明也有底层人(二郎),干嘛非要底层互害呢?弟兄们,是可忍熟不可忍,冲啊!......
这就是第一次狗阵发威,大巴翻车的表意。
第二次穿越狗阵,情况有所不同:“底层狗”发现坐在车上的是它们的同类(虽然只有一只)——看来终于有人能够看见它们、并愿为它们放慢车速了。于是它们不再闹腾,而是默默伫立原地,用目光送上自己的祝福。
哪怕群狗依然上不了车,依然被留下,可它们获得了尊重。
所以“底层狗”想要的,就这么简单:被看见、被尊重。而非那种不由分说地人见人打、围追堵截。
2、二郎 = 黑狗
为渐进式地描画“人狗情”,《狗阵》的中段采用了很多温情脉脉的宠物片元素(如下冰雹、给狗洗澡),这与影片先前冷峻的纪实风格产生了一定违和。
但需注意的是,影片中的“人狗情”并不像《忠犬八公》那样当真是为刻画“人狗情”,而旨在说明二郎就是黑狗。
这都不是暗戳戳地提醒观众,而是近乎于明示。
首先,二郎与黑狗的命运何其相似。
曾经的过失杀人是二郎洗不去的耻辱;而“狂犬病伤人”是黑狗摆不脱的污名。一人一狗都被社会排挤、他人嫌弃。
黑狗一直被打狗队视作心腹大患,二郎也是派出所的重点关照对象;打狗队对黑狗的穷追猛打,恰似胡屠夫一家对二郎的紧盯不放。
其次,还有大量画面细节指向“人狗合一”:
比如二郎选择撒尿的地方正是黑狗撒尿的地方。狗的领地意识很强,人狗的第一次冲突即源于此。
再比如二郎出狱要拍证件照,黑狗领证也要拍证件照。二郎被要求“不要笑”,黑狗被要求“莫乱动”。
3、失语 = 狂吠
彭于晏在影片中大部分时间都不说话,我不太同意这是因为他学不好甘肃话、管虎干脆不让他说,以免露怯的讲法。
而是,这个角色本来就不该说话。
其一,真正的底层是无声的。现实中人们所能看到的,往往是有心之人代为发声。
其二,就二郎的具体处境而言,是该达到失语症的程度。
所谓“失语”,往往是由内外四个因素所致:
从外界因素看,源自“面对社会的被抛弃感”和“面向世界的陌生感”。从内心因素看,源自“沉重的负罪感”和“长久剧烈的痛苦导致的麻木感”。
以上四条,二郎全中。所以失语是“正常”的,而绝非噱头。
这让我想起《德州巴黎》中的Travis——影史经典的失语者形象:被抛感、陌生感、负罪感、麻木感同样全中。
1984《德州巴黎》
或许有人问:你所谓“麻木感”的讲法不对。二郎在片中打过两次架,他还能愤怒,最后怀揣希望上路,不算麻木啊!
但我说的“麻木”不是指一个人的行为或决心。而是指孤独成性的个体,在感情面前无法面对他人乃至自己,由此丧失发自“真心”的感受能力。这么讲可能挺费解,我举个例子:
佟丽娅饰演的“葡萄”问二郎:你喜欢我吗?(二郎沉吟片刻点头。他在想:“我喜欢她吗?”“应该喜欢的吧”——是否喜欢二郎不知道么?不知道,他没办法立即发自“真心”地给予对方反馈,而只能反刍对方的话语)
她又问:那你敢娶我吗?(二郎慢慢地拿起了酒瓶。这时他被问“懵”了,他决定逃避并强作镇定)
这一幕拍得极好,尤其两位演员的表演:伴随二郎“失语”的持续,佟丽娅的泪水逐渐噙满眼眶。可与此同时,她嘴角的笑意也愈发张扬。
这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其实在佟丽娅开口问他前,就已经猜到了答案。她对二郎的回答本不抱期望,就是试探性地撩一下......
结果一撩之下,“果然不出我所料”。于是,佟丽娅就觉得这事很“可笑”。
而二郎的反应也同样如此:我都已经点头了,你就该“见好就收”,却还要“得寸进尺”地继续问,你想听到什么?对那种不可能不存在之事,我不知如何作答,喝酒就算回应你。
当你明知答案却还要多此一问、当你接收到一个人的爱意却做不出任何“真心的反应”,这种情况就是“麻木”。
其实他俩挺配的:一个杂技团、一个歌舞团,俱是漂泊无依的浮萍。可惜,两个以“表演”为业的人都习惯了麻木。
他们有心而无力,只能心照不宣将彼此的关系定格在“有缘再见”的程度。
俩人再见时,二郎骑着摩托从佟丽娅身旁疾驰而过,一眼都没看她。而那个时候,佟丽娅也即将出发——请注意此时歌舞团喇叭播报的内容。
言语不能抵达的地方,是人心。管虎懂人。
当语言变得“没用”了之后,那口中的“失语”就约等于是内心的嚎叫。
所以,黑狗对人的狂吠,跟二郎要么不说话、要么出手打架是一样的。他们的内心存在着同样的压抑。
就想想二郎和贾科长手下的两次冲突:第一次,二郎默默地挨了一巴掌,转身逃走;第二次,他勇敢地扇回去,由此导致三方大打出手——这是黑狗对人的方式:要么躲要么咬。
二郎两次挨耳光
于是,贾科长及时喝道:“二郎!那条狗是你的了(你就是那条狗)。咋这么大火气呢?”
4、翻车
翻车即“人生翻车”的隐喻。为何那辆大巴侧翻后,一众人等惊慌吵嚷,却只有二郎一脸淡定?——因为作为一位假释出狱人员,他的人生早已翻车,无所谓了。
影片中共出现过四次翻车,第二次翻车时,陪伴二郎的不再是人,而是狗。
这次翻车是二郎和黑狗的一次情感转折点。二郎看到黑狗在外挨冻于心不忍,便将它拽进车里。可寒风还是从破碎的车窗灌入,二郎取下麻袋想堵车窗。结果,黑狗误以为二郎想伤害自己,便咬了他一口,疼得二郎跺脚直骂。最终博弈的结果是,一人一狗在寒冷的夜晚依偎了一宿。
说个细节,影片前两次翻车在画面上用了相同预警:大风吹着“俄罗斯刺沙蓬”(风滚草)滚滚向前。就以下这种植物。
第三、四次则都是摩托车翻车,表意差不多:前路不会一帆风顺,免不了翻车,没关系,爬起来继续走就是了。
5、老虎
若说群狗象征着走投无路、狂暴易怒的底层,那老虎则是影射了“生活的强者”。
可惜这“强者”也是徒有其表:
虽然你能力“强”,也得寻求体制庇护(动物园)、靠人投喂才能活。久而久之,为了那“一顿都不能少”的糊糊,你会被折腾得一点脾气都没有(想想佟丽娅摸虎背的一段)。
所谓“强者”,最终连野狗叼来的兔子都不会捕食——这水平还不如狗,正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
6、灰狼
动物园走失的灰狼是“自由”的符号。或许有人将它当作从未出现的一个麦格芬,其实不然。
灰狼开场就出现了,唯独那一次。大巴侧翻后,有小女孩指着前方说道:“奶奶,那有条大狗。”奶奶回应说:“那哪是狗啊,是狼!”
灰狼是第一个得到自由的,最终离开狗镇的二郎(狼)则是第二个得到自由的。
狼较于狗,不是成群结队,而是踽踽独行;狼也不是被人抛弃的,而是主动逃离的。
正如弥留之际的黑狗跑到了狼窝,要得解脱,二郎也得从狗进化成狼。
7、沙发上的老太太
影片中有个一直在街边沙发上呆坐的老太太,她经常出现在画面一角,前后不下三四次。
这个“路人甲”形象与灰狼截然相对,是“不自由”的象征。
老太太是彻底失语、被人遗忘的存在。对于命运,她只能是听之任之,并等死而已。
恰如先是被胡屠夫暴打一顿,最后在家一头栽倒的牛犇饰演的“老骆驼”。
8、指挥交通的疯子
警察介绍“疯子”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被狗咬了,但又补充说也可能不是。所以,你可以把“疯子”当成被那个时代逼疯了的人的缩影。
最后也是“疯子”,将动物园的其它动物放了出来。人类的动物园,是动物的监狱。如果你对福柯的理论有所了解,大概知道“监狱”和“疯癫”二者的关系。那么由一个疯子来“解放”监狱的动物,同类救同类,也算顺理成章。
但片尾“动物满街走”的一幕是个超现实场景,此事并未真的发生。
9、蹦极
蹦极,则是对无望人生的隐喻。一是蹦极总得要选个固定的地点,换不了地方,恰如每个人无法逃离的生活;二是蹦极会持续下坠——就算你以为下坠后会迎来“反弹”,可反弹过后还是会再次下坠。
所以二郎喜欢蹦极,既为刺激,也是自虐。
10、敬酒
影片中几次敬酒情节,不为强调江湖规矩或人心险恶,只为凸显二郎与人群格格不入的孤独。
有细心的观众发现,二郎领工资时拿了钱转身就走,而不像其他人一样和领导碰杯。于是,认为贾科长在葬礼上故意漠视二郎敬酒是一种报复。我不这么看。
因为贾科长在“无视”二郎之后,最后经过他身边时又轻轻地拍了他一下——这个细节也要注意。
从始至终,贾科长对二郎都没有特别的反感(虽也谈不上真正的关心),他就是冷漠和无所谓,恰如他对任何一个他的手下那样。
他对二郎的真正态度是:随便,你爱咋样就咋样——你不想喝就算了;你不想捕狗就去运狗;你想要黑狗那你拿走。
而二郎先前的一系列表现,让贾科长误以为他可能真的不爱喝酒,所以就“看不到”二郎的敬酒。其实,二郎并不拒绝喝酒(跟佟丽娅一起喝),众人前迟迟不喝是因为局促,取钱时不和贾碰杯是没注意到。
生活中,此类人与人彼此间的小误会比比皆是,只不过这种沟通的失效还达不到戏剧性高度,不被一般电影呈现而已。
11、日食
(解读略)
盘点到这也就差不多了。我看《狗阵》的乐趣就来自挖掘那些看似平淡的情节和细节中的丰富信息,这是管虎导演精心设计的结果。
你可以不喜欢这种“符号堆砌”的思路和方法,但没必要骂。
虽然我也不喜欢管虎这回的做法,但我感兴趣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影片《狗阵》的结局对我来说是无力的。绕回到文章开篇的问题:人要如何穿越“狗一样的生活迷阵”呢?
影片给出的答案其实是:当你一切尽失后,自然可以。杂技团没了、佟丽娅走了、父亲曾交代过要好好照顾的动物们都走散了、父亲也死了......
落到这种一无所有的境地,人就可以勇敢地迈开步子,勇敢地踏上未知。
可问题是:有几个人真的一无所有,或敢主动将已“有”的全部归零、只为“新生”呢?
影片《狗阵》从开始一直丧到“日食”段落,临了却突然乐观起来,突兀地说:
狗死了,但还有新狗,还有希望。
虽然这么讲很无情,但现实往往都是:苟死了,不想死那就继续苟。
我很理解管虎的适可而止和表达上的前后不协调。对于底层而言,人狗同坠崖的情况才是常态——
总不能就那么拍吧,总得让一人一狗悬崖勒“车”。
注意构图差不多的这张剧照与上一张的色调差别
作者| 混沌小子;原创| 看电影看到死
编辑| 骑屋顶少年;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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