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懂,口碑,垮塌
这几个月在国际院线崭露头角的《破墓》,随着近日于北京国际电影节上的亮相而在国内影迷中收获了不小的热度。
与被所谓“剪刀坑”干扰了主旨清晰度的《哭声》不同,《破墓》的政治议题可谓一望即知,这也是影迷中讨论和争议的焦点。
笔者在此想提出影片中易被忽略的几点,作为一些现有解读的更加简便的支撑材料。
这几年的北影节“午夜场”单元,往往有带来丰富阐释维度的亚洲惊悚电影参与。21年,是《南巫》,今年则是这部《破墓》。
如果把阐释比喻成解谜,文本是谜面,而通过阐释解码出来的信息是谜底,那么《破墓》和《南巫》一样,采取了一种类似“障眼法”的手段——
不是把谜底埋得更深,而是把谜底埋得更浅,隐藏在更为表面、因此反而更不为人所注意的边角余料当中,就像《南巫》里,电视节目、宗教信仰、语文教学、地方传说无往而不在的文化冲突。
《破墓》中,挖开坟墓之后出现的怪物,有着源自日本妖怪“濡女”的形象。这是影片叙事开始挖掘两个国家历史冲突的转折点。
《破墓》由一个已经迁居美国的韩裔富豪家族累代受到“墓风(Grave’s Call)”的侵扰开始。
年轻的巫师花林与奉吉认为需要迁坟,花林原本是从利欲的动机出发,看中了这一票大单,拉风水师金尚德与入殓师高荣根入伙。
但是,随着团队来到丧主祖坟所在的韩国边境,他们也逐渐涉入预感不祥的深渊当中。
片中所“破”之“墓”,位于韩国北部边境。
在火化了丧主祖父的棺椁之后,事情本以为告一段落。然而金尚德顺着剩余的疑团抽丝剥茧,发现这座祖坟下保护着另一个采用诡异竖葬形制、长度超常的棺木,而棺木中身穿日本铠甲的邪灵,又进而保护着传说在殖民时期日本人为了破坏韩国风水而钉入的“铁柱”。
四人重新聚首,经过多轮凶险的斗法,终于斩灭了从棺木中释放的邪灵,同时破坏了封印在他体内的铁柱。影片以金尚德女儿婚礼上的全家福结束。
《破墓》的主要情节虽然都发生在韩国,但其实在影片中出场的国家,其实不少。
首先是美国。丧主一家财力雄厚,但除了丧主的父亲仍保有韩国国籍之外,其他人已经全部入籍美国。有影评提及丧主家族的亲日派背景,暂时撇开政治不谈,富裕阶层的移民是经济财富(以及与经济财富深度绑定的综合资源)的外流。
其次是德国。风水师金尚德的女儿即将嫁给一个德国人。
金尚德女儿婚礼上拍摄的全家福。
在遍及全世界的父权主义传统中,特别是在东亚社会里,一个女性嫁给外族的男性,被认为是后者民族对前者民族的征服象征。(请注意我没有在谈论这种观念的正确性,我仅仅是指出这种观念的存在,以及金尚德会如何去感知这件事情。)
因此,年轻女性通过婚姻实现的移民,在角色心理的认知体系下,构成了丧主家族通过财富实现的移民以外的另一种外流。况且片中反复提到金尚德的女儿“未婚先孕”。
一种接受了性解放的冲击、却尚未培养出相应界限感的当代观念,容易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在德国有关抚养费的法律体系下,那个德国男人是绝对不敢对一个德国女人干出这种事情的,他们会非常主动地采取避孕措施。这个细节传达出来的感受是:“他们”不尊重“我们”。
所以金尚德面对木已成舟的女儿婚事,把防线后撤到了“婚后她住在韩国还是德国”。他坚持女儿婚后必须生活在韩国(无论这种坚持具有多大的实际约束力),是对这种外流妥协之后保存下来的抵抗。
第三才是日本,或者与韩国地理接壤、以潜在形式于影片中在场的周边国家。那座祖墓被重复了无数次的经纬坐标,(北纬)38.3417、(东经)128.3149,大约相当于韩国高城郡香炉峰的位置,而距此不过十数公里,便是俗称为“三八线”的韩朝分界线。
主角们站在山顶说:“这里可以看到朝鲜那边。”换言之,这座祖墓所掩护的“铁柱”,就正好钉在了日后三八线的位置。
朝半岛地图。这座祖墓所掩护的“铁柱”,就正好钉在了日后三八线的位置。
在电影的风水学叙事下,一枚上个世纪前叶被侵略国家钉进本土的铁柱,决定了数十年后半岛分裂对峙的界线经过几次振荡之后始终都将回归到的位置。
丧主临死之前说出的那句“狐断虎腰”,虽然渗透了不无自大的韩国主体意识(“韩国的版图是一只抓住亚洲大陆的老虎”),但也正是对这种局面的痛惜和描述。
一个本有望团结崛起的民族,被这样一条界线拦腰隔断于两侧,长期以来相互掣肘,彼此牵制。
在打下了这些伏笔之后,影片的内核已经相当稳定。导演试图传达,今日韩国,某种意义上,仍然处在若干其他国家的“瓜分”之下,不是领土被瓜分,而是其他的更加抽象的资源,在被以更加间接的形式“瓜分”(这种后殖民主义时代的“瓜分”往往表现为主动的流失)。
一些地缘政治博弈的结果,超越了民众的自由意志,喧宾夺主地左右着这个国度的“命脉”。这部电影探讨的,不仅仅是历史,更是当下。
与这些外来物对立的意象,是金尚德口尝的土壤(口尝这个动作,隐喻了对于乡土的亲密),是巫师花林的奶奶(正面的母系祖先,与丧主祖父所代表的负面的父系祖先对照),是用汉字书写的佛经(汉文化),是佛国寺的石塔(传统宗教),是古老的紫杉树(山神)。
把两面结合来看,影片衷曲昭然若揭。
花林正在把点燃发烟的植物放进紫杉的树洞,伪装成山神的形象与日本邪灵对峙,这也暗示山神实际上已经随着紫杉的枯死而不复存在。主角团队在决战时为了护身把汉文佛经写满全身,这些汉字一度引起了部分网友的惊奇。其实韩国历史上一直使用“朝鲜汉字”,经过多年的文字战争,最终在1990年代才在事实上废止。
然而这些守护性的符号都在逐渐崩坏。
土壤都已开发,紫杉早经枯死,朝鲜汉字废除不用,奶奶的法力终究有限(巫女光心曾提醒花林,虽然有奶奶保护,但也要小心),石塔本就是舶来品,是日韩两国共同被文化输入的历史沉淀,在它那保护性的外表下有某种与入侵物潜在相通的偷渡暗门(恶灵在它们面前发出了嘲笑)。
因此,整部电影所讲述的,是导演面对整体被资本化的电影观众感到不可与言,所以将其变成一个椟盒——而盛放“风水”“恐怖”与“迷信”等眩目珠宝的,是对于国族的深切忧虑。
以上是我个人的一些粗浅观点,希望大家继续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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