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豆瓣,遗憾
刘宇昆的科幻小说通常不以设定取胜。
他最突出的能力,是将人文与科幻融合,用抒情洗炼的文笔刻画出触动人心的人物情感。
《末日三部曲》正是刘宇昆风格的代表作。智能上载、虚拟空间、克隆、末日启示等概念都早已在诸多科幻作品中出现,毫无新鲜感。
但《末日三部曲》的出众之处,是在老生常谈的科幻概念中实现了对人性和情感的深入刻画,由此延展出对人类身份和社会的启发性洞见。
刘宇昆
根据《末日三部曲》改编的动画剧集《万神殿》沿用了小说的主故事线,但也在人物设定和剧情发展方面做出了关键性的调整和扩展。
这些改动反映出剧集创作者对原著做出的取舍和侧重。从呈现效果看,部分改动达到了深化人物感情、强化现实意义的效果,而部分改动则丧失了原著的画龙点睛之笔。
智能上载技术引发的人类身份认同命题是《末日三部曲》的核心主题之一,而《万神殿》对此做出了深化与扩展。首当其冲的就是增加了一个小说中没有的核心人物——卡司平。
作为科技大亨史蒂芬的克隆体,卡司平自降世开始,便被当作解决上载生命致命缺陷的救世主。他虽然是重要人物,却也是一个被史蒂芬制造出来的工具,没有自我身份,承担着被强加的使命。
第一季中,卡司平最关键的转折是发现了克隆的秘密,自己此前的生活都是谎言,已经建立的自我本源身份彻底崩塌。此后的故事里,身份挣扎成为卡司平人物线的核心。
一方面他需要承担解决上载缺陷、拯救世界危机的责任,但克隆的身世充满谎言,救世主的身份是被人强加,卡司平因此陷入内心挣扎。他对养父母充满矛盾的感情,对麦蒂摇摆不定的爱情,也都凸显出身份真空中的痛苦迷茫。
如果说拯救世界是卡司平的强情节明线,寻求重建自我身份就是他心路历程的人物隐线。
在身份的迷失与矛盾中,卡司平走到了宿命的终点。他选择变成上载生命,与意欲屠杀人类的史蒂芬同归于尽,而同归于尽之所以可行,正源于卡司平是史蒂芬的克隆体。
只有克隆体才能摧毁本体,这让卡司平找到了克隆身份的意义,也驱使他完成了救世主的使命。卡司平 就如一个古典悲剧英雄,在宿命的囚牢中,迎来胜利与毁灭的共舞。
最后,卡司平的身份重建在同归于尽之后完成。他的数据被修复,作为上载生命重新复活。此时智能上载技术已经高度发展,人类世界却陷入分裂。
一部分人选择抛弃肉身,接受上载,以纯意识存活,但另一部分坚持上载生命低于真实的肉身存活状态。
分裂引发危机,卡司平再次成为关键人物。此时的他拥有了独一无二、只属于自己的新身份:他是上载生命得以永存的英雄,是上载人类与肉身人类之间的桥梁。
通过卡司平的身份重建历程,剧集创作者实际在表达对人类身份本源的思考:身份是天生即定,还是后天形成?在出生、成长、衰老的人生旅程中,身份常会随着命运和情境的变化经历丧失和重建。
既然如此,从身份形成的角度看,克隆和智能上载是否与传统的人类出生异曲同工?
实际上,从卡司平被重新唤醒到剧集结束,都是原著小说中没有的内容,而此扩展段落最核心的戏剧冲突正是围绕人类身份本源的不同立场展开。
此外,对麦蒂与父亲、与妹妹之间的情感刻画,剧集也在小说的基础上做了扩充。
面对以上载形式存活的父亲,以上载生命体出生的妹妹,麦蒂内心的怀疑贯穿始终——丧失了触摸、呼吸和温度,还能体会到同等的情感吗?麦蒂对上载亲人的爱与怀疑在两季中都是她最核心的灵魂挣扎。
剧集设定人类上载后存在末期癌症般的缺陷,这也是小说中所没有的。刘宇昆确实点出,初代上载生命会留下怀旧情结,即对肉身状态和真实世界感情的依恋。
这种怀旧情结是上载生命的弱点,但小说中此弱点不会致命。剧集将弱点变成致命缺陷,强化了怀旧情结的影响力,由此进一步突出上载生命与肉身生命之间的最显著差异。
在小说中,探索人类身份本源的点睛文字出现在故事结尾。
亚当 (与剧中的史蒂芬为同一人物) 和麦蒂妹妹均强调,上载生命比肉身生命有着更敏锐多元的感官体验,摆脱了肉身局限,人类可以随心所欲地实现梦想,远离死亡。
刘宇昆用文字对上载生命的体验做出系统具体的论述,情感克制,哲思气息浓厚。剧集则省略了系统论述,通过更丰富的人物心路历程、更简明激化的戏剧冲突、更深入骨髓的情感挣扎来表达对身份命题的思考。
这是更适合影视的表达,在思考深度上与小说等同,在情感力度上则比小说更动人心魄。
《末日三部曲》的另一大核心主题是对人类社会技术发展的总结与展望。小说中,麦蒂和母亲有一段关键对话,大意是技术进步让世界变得更加快速,却也更加脆弱。
一条步行道路坏了,你只需要绕过去。一条高速路堵住了,你就必须等着专业技工来清理。而网络光纤路网一旦出现瘫痪,更是需要受过高等培训的工程师来修复。
旧技术有更高的容错率,但人类社会是不可逆转的。人们的需求只会不断增长,对智能化生产服务模式的依赖只会愈发严重,这也是为什么智能上载的失控能快速引发全人类的生存危机。
小说结尾,亚当宣称,放弃肉身、接受上载是全人类的必然趋势。与《万神殿》中的史蒂芬不同,小说对亚当的定位并非霸权主义的反派,而是一名更纯粹的科学家。
亚当的观点也紧密结合智能社会现实,具备令人信服的前瞻性。人类上载后,即意味着成为智能体系的一部分,如此人类与智能体系的关系才能从纯粹的依赖转为平等的共生,依赖引发的危机也就不复存在。
对人类社会技术发展的探讨是《末日三部曲》最具启示性的思想表达,但《万神殿》却没能完整还原。
前文提过,小说中的亚当作为智能上载的倡导者并非反派。但两季剧集中,智能上载的支持者却都是反派 (第一季的昌达,第二季的史蒂芬) 。小说定义人类社会对智能体系的依赖是世界危机的根本原因,剧集却更多归结为冷战式的地缘政治局势。
最后两集,剧集扩展小说,将亚当的预言拍了出来:智能上载成为人类社会的一部分。然而剧集将人类接受智能上载的原因展现为摆脱病痛、衰老、死亡,追求更高的经济生产效率。
上述改动反映出剧集创作者的两大追求。
一是将智能上载与引发人类毁灭绑定,渲染威胁性,增强戏剧冲突。二是贴近当今社会现实。以上帝自居的硅谷巨头、冷战政治、肉身局限、效率为王,这些都是当代人熟悉的概念。
建立正邪对立的强情节框架,融入更贴近当下、更具象的社会热点,剧集由此降低了观众对智能上载的理解门槛,但却弱化了小说对人类技术发展冷静宏观的思辨。
直到尾声,剧集才展现出对小说宏观展望的呼应。全人类的生命和历史都被上载,人类社会以数据形式延续,且可能已经存在多个模拟复刻。
然而根据小说,人类全体上载的发展趋势源于人类社会对智能体系的高度依赖,剧集整体对此逻辑链条缺少呈现。这就造成结尾略显跳跃突兀。
最后,全剧以对爱情和亲情的渲染收尾,留下“爱是人类最重要希望”的光明温暖结局。大众化的感动代替了小说的启示性。
说《万神殿》是失败的改编显然有失公允,但智能技术体系对当今人类社会的主宰、对未来人类进化趋势的影响,确实是小说的核心思考。剧集只抓住了零星碎片,没能系统化展现,实属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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